夏天强盛而持久的气流上升运动终于酿出了一场A市的暴雨。
格瑞在暴雨降临之前及时地赶回了家,昨天他看了天气预报,却忘了和金说要记得带伞。早上他起来的时候金还没有醒,而今天他刚好有早上的课。
窗外雨滴织成幕布,格瑞眯起眼,看不清对面24小时便利店招牌上的字,唯独门口悬挂的那盏灯箱穿过雨幕证明一下它的存在。即使隔了玻璃,砸在水泥和钢筋铸成的建筑物上的声音丝毫没有减弱,和淅沥小雨是完全相反的感觉和腔调,这场暴雨像是积怨已久,来势汹汹。
格瑞拿出手机拨号,J那一栏里只安静地躺着金的名字,他拨了过去。
金没有接。
手机里机械冰冷的女声未把礼貌委婉的提示念完,格瑞就按掉了电话。
他再次打了过去。
回答他的仍只有雨声和女声。
格瑞把手机扔到沙发上,把手伸进刚脱下的外套里,他抓起伞,仔细回想金昨天晚上躺在他身侧的被窝里,和他说的今日行程。
玄关处的鞋子码地整整齐齐,就是缺少了那一双歪歪斜斜的黑色运动鞋。
格瑞没有换鞋,家居拖鞋跑步不方便,但暴雨里穿着球鞋踏水,无异于犯傻。
他伸手拿过挂在门口边挂钩上的钥匙,钥匙扣套在手指上,他摸上门把正想拧开,门外咔哒一声,是锯齿转动锁芯的声音。
金打开门裹挟着暴雨潮湿的风进来,看到格瑞蓄势待发的模样顾不上浑身湿透,狠狠笑一番再说。
格瑞笔直地站在那,把他拉进来替他关上被遗忘的门,风实在太冷,金身子虽然不弱,但在淋了雨,还是暴雨之后,格瑞可就难以打包票了。
格瑞按住他的肩膀坐在玄关处让他脱鞋,黑色的运动鞋已经被水浸成了深蓝色,金很乖地照做,脱下鞋袜,坐在玄关处玩脚趾扭扭乐。格瑞看到他的脚趾已经被水浸地发白,又把他提溜起来赶到浴室里去,叫他先用热水洗干净脚,再出来拿衣服洗身子。
金也没穿家居拖鞋,光着脚在木质地板上走来走去不嫌冷,挽起的裤腿底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腕。
格瑞提着金的运动鞋走进浴室,金拿着花洒在冲洗,浴室的玻璃镜上蒙上一层水蒸气,隐隐约约能够看见金明亮的金发。
“这个怎么办?”格瑞稍稍提起运动鞋,问金。
“明天抽点时间洗吧。”金伸手用手心接住一捧水,然后五指松开,热水带着白雾泄下去,砸到脚面上,金来回重复这个动作,似乎它能够带来不一样的洗浴体验。
格瑞皱眉,他这个人奉行的是今日事今日毕的原则,能在今天完成的事绝不拖拉到第二天。
“等会洗完澡就能洗的吧。”格瑞说。
“不行啊,”金抬起头,“我还有一篇论文没写完,今晚要熬夜了。”
“哪一篇?”
“什么来着......好像是《论审美具有解放人的性质》?”金歪着头思考了好一阵,说出论题的时候不确定地向格瑞投去询问的眼光。
“那篇我记得两个星期前就布置了?”
“是吗?”金嘀咕,“我不太记得清了。”
“所以你之前去干嘛了?”格瑞陡然不耐烦起来,郁积太久的烦闷情绪因为暴雨的来临而更加蠢蠢欲动。
金对他口气里的质问愣了会神,但他打了个哈哈:“我有点事情啊,没写完,格瑞我和你说凯莉她最近啊——”
他的运动鞋猝然地被扔到地上,格瑞松开了手,运动鞋接触到浴室光滑的瓷砖地板时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格瑞什么也没说,他转身出去了。
金坐在小圆凳上呆滞地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大脑一片虚无的空白。
好久之后他才回过神,热水的温度太高了,烫得他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嚎叫。
自幼一起长大小学初中高中都读同一所同一年级同一个班的命运截止到大学,高三之前都忙着打炉石的金到底是在最后的高三一年明白了什么叫基础没打好,高考直接死这句话。
在连赢了七局炉石之后金放下平板,躺在书桌上成堆的资料书里哀嚎:“格瑞,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在那山坡上。”
格瑞被他烦的要死,思路卡在五三模拟卷上的最后一道函数题,他用笔头戳戳眉心:“为什么?”
“因为山坡上不容易积水,下渗多,阳光比较充足。”
格瑞抬起眼看了他一眼:“游戏打累了就消停会。”
金下巴搁在摊开的资料书上,那道地理选择题上晃眼的一个红叉,触目惊心,金拿着笔在旁边的图片上画了一只飞跑的小狗,嘴里念着“前方侦察请小心!”,不知不觉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滑下的笔在小狗的尾巴后面加上几条颤抖的线条。
出了成绩之后金去江边散步,看见江边挂起一张红色大横幅,金色字体显目地写着“珍爱生命,成绩并不是决定一个人的根本标准”,金瞬间没了散步的心情,拍了张照扭头就走。
事后金从隔了好几条街的距离B大学跑到格瑞的C大学来,专门跑过来分享这张照片。
金笑得打颤,在他宿舍的床上滚来滚去,最后眼泪滚了出来。
自那以后金再没打过炉石。
事实上很多人认为,幼驯染彼此了解就没有摩擦,格瑞不知道是哪个先人得出来的理论。
现在格瑞站在商店街一家服装店门口的遮檐下,神情冷峻地盯着自己脚上的家居拖鞋。
他甩头转身之后,下一步的动作就是出门。
格瑞摸了摸裤兜,没记得带上钥匙。
格瑞低下头搓了把头发,摸了一手湿漉漉,胃部的疼痛感传至全身,蔓延开的速度快地像是水藻。
他早就知道他和金是截然相反的性格。金外向活泼,身体里装了个电动小马达似的活蹦乱跳,他自己沉默寡言,倒不是内向,只是注重实在而不在意表达。
从小到大这么久了也不是没有摩擦,他多少会对金那粗地不一般的神经和没心没肺有意见,可金一个笑容一个拥抱又迅速把他打回原形,酝酿好的情绪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但并不代表着,这些不友好的小情绪不会自己跑回来。
——深夜还在打游戏。
——拖拖拉拉,出门总要磨磨蹭蹭好久。
——乱吃东西,冷的热的混着吃,闹得肚子疼,疼地直嚷嚷。
——总是让人担心,要别人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
格瑞一宗一宗地列出来金做过的让他不满的事情,认真地填好“忽然发脾气的理由”的表格。
他叹一口气,觉得自己像斤斤计较的小女人。
他靠在墙上仰头查看雨势,就算站在屋檐下依然有雨水斜着扑打在他身上,他身上的衣物渐渐变得冰冷,布料沾了水,紧紧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难受。
格瑞一直对于天气的变化没有什么感觉,倒是金对连续几天的阴天抱怨了好久,他还是比较喜欢阳光明媚的日子。
那时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金趴在玻璃上看阴沉沉的乌云,小声嘟囔:“可以和你一起出门啊。”
这么一句话忽然就简单地改变了格瑞之前的想法,他也开始想做一个晴天娃娃,保佑每天都是可以一起出门的晴天。
一阵风呼号而过,他的身体禁不住本能地打了个冷颤,他吸吸鼻子,这样下去可能要感冒。
嗯——不知道金有没有洗好热水澡。
现在他在做什么呢?格瑞还是第一次对他甩脸。
没由来地,格瑞挺难过。
那个没脸没皮的小子啊,到底没能在他的庇护下学会如何应对他人的怒气。
如果某一天——他死了,金会是怎样的表情?
格瑞被他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他发现自己好像完全无法想象,金没有自己的模样。
他甩甩脑袋,把不切实际的想法通通甩出去。
雨越来越大,铺天盖地想要一夜之间吞噬了整个A市。
他像是一片落入洪流的叶子,单薄渺小地可怜,对面居民楼亮起的暖黄色灯光,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不觉得自己可怜,只是疯狂地在想金。
——脚上的家居拖鞋,是和金一起去商店里买回来的,金冲在他前面拿好了他的码数,问也没问。
——身上这件印有“You are the one”
的黑色T裇,是金乐呵呵给他淘回来的,还呜啦啦怪叫着给他套上。
——手腕上已经进水的夜光电子手表,是去年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金总嘲笑他没有时间观念,错过最后一班公交车。
——头发上的洗发水味道是他所中意的,金总是第一个发现家里的洗发露洗完然后补充新的。
——整整齐齐的手指甲也是金拿着指甲剪一点一点帮他修的,金在剪手指甲方面不屈不挠,非得要把倒刺都给收拾干净。
他理应生气,但他发现他生气的理由,在金为他做的事情面前压根站不住脚。
他认为金粗心大意,其实他才是那个眼瞎的傻逼。
有关于任何他的事情,金俨然蜕变成一个心思缜密的人。
格瑞感觉到冷,往墙角那挪了挪,蹲下去抱住膝盖。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他都忘记了时间,有人站到他面前,喘着粗气。
那人怯生生地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他抬头,金发上滴下来的水滴砸到他和金之间的地板上。
伞根本抵挡不住这么大的雨,金还是固执地把伞往他那边倾,自己在风里面冻地瑟瑟发抖,淋湿的程度不比格瑞轻多少。
他们的视线在空气里对接,金还穿着回来时穿的衣服,他没有洗澡。
格瑞伸出手触碰金握住伞柄的手指,他们俩的手冷得像冰块,可格瑞的身体忽然暖和起来,血液开始流通,奔腾,整个人重新有了活力。
那是别人赋予不了的东西,只有金能够给他。
“回去吧。”金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对他说,眉毛拧成一团。
格瑞站起身,把伞拿过来,抓住金的肩膀往自己身上贴。
“靠近点,雨大。”格瑞轻描淡写,金点点头,眼眶却红了一圈,他抬手揉揉眼睛:“雨水滴到眼睛里去了。”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回了家,金掏出钥匙拧开门锁的声音,清脆地像钻出地面的春笋。
第二天果不其然,两个人都感冒了。
金吸着鼻涕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格瑞还在顽强地坚持着给他做早餐。
“床上躺着,别做了。”金拍拍旁边的空位,鼻音浓重,“我也没胃口。”
格瑞想了想,最终也是败给了不争气的身体,躺倒在金的身边。
金自然地圈住格瑞的脖子,弯下脖颈凑到他的发间里去。
“昨天害怕吗?”格瑞忽然问。
“怕啊,”金干脆地回答,“就像高考前一样那样害怕。”
“害怕什么?”
“怕你丢下我咯。”金嘿嘿笑了两声,把格瑞抱得更紧。
“实话?”
金沉默了一会。
“其实是害怕赶不上你。”金抽抽鼻子,“你人帅脑袋好,新概念作文大赛第一名,还这么认真努力,我就只知道上课溜号下课放飞,一回神才发现我们之间差距跟马里纳亚大海沟似的。”
“地理不错。”
“还不是高考那阵子补的。”金幽怨地敲了敲他的脑门,“慌了。”
“我不好。”格瑞斩钉截铁。
“有意思啊讨论这个?”金又亲亲他的脑门,“没意思的。”
“是啊。”格瑞把脸埋进金的臂弯,“没意思。”
窗外下了一夜的暴雨终于停了,金所期待的阳光也会在不久之后到来。
阳台上有麻雀停留,看见上面整齐地放着一双洗干净了的黑色运动鞋。
FIN.
就。让他俩吵吵架。